朱翊钧又说:“让张先生来,我有话说。”
张居正走进太和殿,殿中光线惨淡,朱翊钧深留在阴影里。他对张居正说:“您在京守制,忠孝可谓两全了。今天是除服的日子,朕很宽慰,赐您些东西,以表达朕对您移孝做忠的赞赏。”
张居正听了这话,想起老爹,不禁鼻子一酸,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的心意:“臣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朱翊钧看着同样在阴影里的王国光,说:“张先生对国家真是忠心耿耿。王尚书,你身为吏部尚书,应该有话要说吧。”
王国光的话是可说可不说的,无非夸赞张居正是官员们的楷模,如果每个官员都能如张居正一样,一心为国,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,那天下就太平无事了。
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些话太空,而且如果针对张居正在京守制这件事发挥这些空话,不是儒家门徒的本色。儒家讲孝为大,倘若每个官员都效仿张居正,父母去世而不回家守制,那儒家的根基岂不是就动摇了?
他嗫嚅了半天,不知该怎么说。张居正理解了他的难处,插嘴道:“既然已除服,我想去两宫太后那里叩头称谢。”
这是应该的,如果没有两宫太后的支持,张居正在京守制和后来的回家奔丧都会成空。朱翊钧欣然同意。
李太后对张居正说:“张先生现在总算是忠孝两全了。皇上年纪还小,都仰仗张先生,希望张先生以后更要尽力。”
张居正的直觉告诉他,这是客套话,因为朱翊钧年纪已不小,1579年时已十五岁,这样的年纪实在谈不上小。李太后还在说客套话:“张先生尽力辅佐皇上,到他三十岁时,张先生再退休吧。”
张居正的脑袋嗡嗡起来,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一来,朱翊钧绝不会允准;二来,张居正最近总感觉身体状况欠佳。早在三年前,他就患上了异常严重的肛肠疾病。工作繁忙时,他会坐立不安,心慌意乱。其实肛肠疾病,贵在调养,只要有时间调养,并非大事。问题就在这里,张居正没有时间调养,所以疾病缠缠绵绵,不肯离他而去。
他对李太后说:“我只能尽力而为,至于辅佐到何时,就看天命吧。”
李太后对张居正这句话的理解是随性的,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。1580年初,张居正做内阁首辅已九年,按惯例考满加恩,张居正死活不同意。他向朱翊钧直抒胸臆:“人做事符合天理,心自然安,毫无歉恨,就是求仁而得仁也。可我最近审视自己的良知,发现还有不当之处,心上很不安,也就是说,我还未做到极致,未全身心地做事报君恩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何能加恩?倘若皇上加恩,那我更自责,我的良心会惩罚我。如果不加恩,我还能勉强心安,为国家心无旁骛地贡献力量。”
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胸臆大为叹服,他对身边的人说:“你们看看,居功非但不自傲,反而如此谦逊,张先生真是千古第一臣!”
加恩的事于是不了了之,张居正却抑郁起来。其实事情明摆着,张居正真心不想让朱翊钧加恩于他,但他还有个私念,朱翊钧至少应该几次三番要下旨加恩。这就是人心,它不是知行不一,只是想在心上找到一片温暖。然而,朱翊钧没有给他温暖,反而就此作罢。
换作别人,必会气恼。张居正没有气恼,抑郁之后就是释然,这自然是心胸。但释然之后,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:皇上如此决定不加恩,是不是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加恩?不想加恩,是不是对自己有了意见?
这念头一生,张居正立即紧张起来。功高震主、兔死狗烹、伴君如伴虎……种种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低劣的格言统统涌上心头。然而,这只是刹那一瞬,很快他就埋头工作了。
心事一旦产生,虽会忘记,但触景生情,马上会重新泛起。1580年三月,张居正奉朱翊钧之命到天寿山拜谒。一天晚上,他和陪同去的申时行谈公事。公事很快谈完,两人进入聊闲天模式,申时行感叹地说:“人死如灯灭,灰烬而已。”这句话大概是面对皇陵而发,却一下戳中了张居正的心窝。
张居正长叹一声,很冲动地对申时行说:“我真想告老还乡,享受天伦之乐,在温暖幸福中归天。”
申时行大为惊骇,不是因为张居正想到死亡,而是自他认识张居正以来,就从未从张居正口中听到过这样消极的话。张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,他是台永动机,怎么会有私人感情?